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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法庭上
契訶夫      縣城有一幢深棕色的房子，平時，地方自治局執(zhí)行處、調(diào)解法官會審法庭以及掌管農(nóng)務、酒類專賣、軍事的衙門和其他許多衙門，輪流在那兒開會。這一天，地方法院分院巡回到此，在那所房子里開庭審案。
      這所房子好比營房，舊得快要坍了，里里外外一點也沒有舒適的影子。甚至在春光明媚的日子，它也好像被濃重的陰影覆蓋著?？雌饋硪舱嫫婀?，那班風度優(yōu)雅的檢察官、委員、首席貴族，在自己家里往往因為屋里有一點淡淡的煤煙味就大吵大鬧，如今在這兒，通氣窗嗡嗡地響，冒煙的蠟燭發(fā)散著刺鼻的氣味，污黑的墻壁老是掛著水珠，他們反倒?jié)M不在乎了。
      地方法院九點多鐘開庭。審訊毫不遲延地進行，結案很快。人們的動作、發(fā)言、災難、真情、假話也一閃而過……下午兩點鐘，庭長宣布審問“農(nóng)民尼古拉?哈爾拉莫夫被控殺害妻子”一案。
      被告事先已經(jīng)押來，這時候往被告席走去。他是個高大壯實的農(nóng)民，身后跟著一個矮小孱弱的兵，荷著槍。
      差不多就在被告席旁邊，押解兵忽然腳底下絆一下，手里的槍掉下來，槍托猛地砸在膝蓋上。旁聽席上響起了輕微的笑聲，這個兵滿臉漲得通紅，大概是因為砸痛了，或者因為自己笨手笨腳而害臊。
      庭長還不算老，臉容極為疲倦，眼睛近視，坐在圈椅上紋絲不動，把手掌放在額頭旁邊，仿佛在擋住陽光，不讓它照到眼睛似的。
      副檢察官是個豐滿而富態(tài)的黑發(fā)男子，戴著金邊眼鏡，坐著不動，好比一尊塑像。他偶爾往椅背上一靠，冷漠地瞧著前面出神。
      辯護人那年輕的臉上沒有別的表情，只有呆板而冷漠的煩悶，這樣的表情只有那些每天必須坐在同一個地方，看見同樣的臉和同樣的墻的職員們才會有。
      被告先是焦躁不安地對著袖口嗽喉嚨，臉色煞白。他呆板而恭敬地瞧著法官們的制服，瞧著陪審員們疲乏的臉。原先他關在監(jiān)獄里，一想起法庭的環(huán)境和審訊就提心吊膽，如今他倒十分放心了。
      庭長懶洋洋地轉(zhuǎn)動著舌頭問道：“被告，您承認六月九日傍晚犯了殺害妻子的罪行嗎？”
“不承認，老爺?！北桓嬲酒饋?，回答說。
      這以后法庭匆匆忙忙著手審問證人，一連審問了兩個農(nóng)婦、五個農(nóng)民和一個調(diào)查過案情的鄉(xiāng)村警察。他們的供詞一模一樣。他們供道：哈爾拉莫夫像大家一樣，跟他的老太婆相處得“不錯”，只有喝多了酒才動手打她。六月九日太陽下山的時候，有人發(fā)現(xiàn)老太婆倒在前堂里，身旁一灘血里丟著一把斧子。大家就找尼古拉，可是他既不在家，也不在街上。大家跑遍所有的農(nóng)舍和酒店，都沒找到他。到第三天，他卻在鄉(xiāng)公所里出現(xiàn)，臉色蒼白，衣服破爛，周身發(fā)抖。
“被告，”庭長對哈爾拉莫夫說，“您能向法庭說明一下發(fā)生兇殺案以后那兩天您在什么地方嗎？”
“我在野外走來走去?！裁匆矝]吃，什么也沒喝?！?br />“如果您沒殺人，那為什么躲起來呢？”
“我嚇壞了。……我怕吃官司。……”
“哦。……好，坐下吧！”
      最后一個受審的是給死去的老太婆驗尸的縣醫(yī)師。庭長瞇細眼睛瞧著他那身烏黑發(fā)亮的新衣服，瞧著他活動的嘴唇，不知怎的，卻有個懶洋洋的想法在他頭腦里自動冒出來了：“現(xiàn)在大家都穿短上衣，為什么他做了件長的呢？”
      庭長身后傳來皮靴慎重的響聲，這是副檢察官走到桌子這邊來。
      副檢察官低下頭湊著庭長的耳朵說：“這個柯烈依斯基辦理的偵訊工作馬虎得出奇。被告的親哥哥他沒審問，村長他也沒審問，那所小屋的情形也沒有寫清楚，一點也看不懂?！?br />      法庭開始檢查那把使老太婆死于非命的斧子。
“這不是我的斧子?！北桓嫔昝髡f。
“那么是誰的呢？”
“我不知道。……我沒有斧子。……”
“莊稼人一天也不能沒有斧子。您的鄰居伊凡?季莫費伊奇跟您一塊兒修理過雪橇，他供述這正好就是您的斧子。……”
“我不知道。不過，我敢當著上帝起誓，”哈爾拉莫夫往前伸出一只手，張開手指，“……我敢當著真正的造物主起誓?！?br />“我以前什么時候有過斧子，現(xiàn)在可記不清了。以前倒真是有過那么一把，好像比它小一點，可是我的兒子普羅霍爾把它弄丟了。在他當兵的大約兩年前，他去砍柴，跟伙伴們喝開了酒，就把它弄丟了?！?br />“好，坐下吧！”
“我敢在上帝面前起誓！”他顴骨上泛起紅暈，伸直脖子，繼續(xù)說，“要是您不相信，那就請您問我兒子普羅霍爾吧。普羅霍爾，斧子哪兒去了？”他猛地轉(zhuǎn)過身對著押解兵，忽然用粗聲粗氣的男低音問道：“哪兒去了？”
      這真是沉重的一剎那！……凡是法庭里的人，頭腦里統(tǒng)統(tǒng)掠過同一個嚇人的、令人無法相信的想法：這可能是不祥的巧合吧。人人都情愿不相信自己的想法，認為自己聽錯了。
“被告，同看押人講話是不許可的?！蓖ラL趕緊說。
      誰也沒看見押解兵的臉，恐怖像肉眼看不見的人，戴著面具，飛過法庭。民事執(zhí)行吏悄悄離開位子站起來，踮起腳尖，張開胳膊，穩(wěn)住身子，走出法庭去了。過了半分鐘就傳來兵士換崗所常有的那種腳步聲和響聲。
      大家就都抬起頭來，極力裝得好像沒有發(fā)生什么事似的，繼續(xù)做他們的工作。……
（有刪改）（1）下列對文本相關內(nèi)容的理解，不正確的一項是

C

C

A.那些風度優(yōu)雅的檢察官、委員、首席貴族，對深棕色房子內(nèi)部惡劣的環(huán)境滿不在乎，暗示了他們對于自身工作的態(tài)度。
B.法院開庭之后，審訊進行的速度很快，并非因為審訊人員的能力和效率，而是反映出相關人員是以完成任務的心態(tài)在審案。
C.被告原先一想起法庭的環(huán)境和審訊就提心吊膽，到了“法庭”臨近受審之時反倒十分放心，是因為他已經(jīng)感受到了法律公正的力量。
D.審判的過程中，庭長就“斧子”這一物證連續(xù)發(fā)問，被告反復回答“我不知道”卻不被信任后，情緒明顯激動，變得焦躁起來。
（2）下列對文本相關內(nèi)容和藝術特色的分析鑒賞，不正確的一項是

B

B

A.本文開頭對“深棕色的房子”進行了描述，體現(xiàn)了陰森、破舊、壓抑的特點，奠定了小說的基調(diào)，為下文的審判工作作鋪墊。
B.在審判過程中，庭長注意到縣醫(yī)師與眾不同的穿著，副檢察官發(fā)現(xiàn)偵訊工作中的疏漏，體現(xiàn)了他們二人對待案件的認真和細心。
C.文章借證人之口，交代被告和其他農(nóng)民一樣，跟“老太婆”相處得“不錯”，只有喝多了酒才動手打她，此處起到反諷的效果。
D.本文敘述語言克制，沒有憤怒，沒有嚴厲的批判，敘述的是平常的情形和普通的事件，但正是這些日常工作突出了事件的戲劇性。
（3）文中兩次出現(xiàn)“押解兵”，請結合全文簡要分析這一人物的作用。
（4）法國大作家巴爾扎克說：“小說是謊言，但是是莊嚴的謊言?！闭埥Y合文本，談談你對“謊言”與“莊嚴”的理解。